动画考察46承接古代——从《你的名字。》的创作源头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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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名字。》里男女身体互换、梦境相识、现实相遇、记忆的消失和复得，不仅是和时间跳跃这个SF故事里的设定有关，更是与这部作品企划阶段曾经的标题《若知是梦(暂)-男女对调物语（夢と知りせば（仮）　とりかへばや物語）》里的男女对调和凭依的日本古代文化有着深厚的联系的。而这种联系和宫水一族对彗星撞击地球的灾难记忆的传承、观众对3.11灾害记忆的联想也是形成了千丝万缕的关联（原文出自『ユリイカ』平成28年9月号中的木村朗子『古代を橋渡す』）：

过去与未来共存的社会
神乐、口嚼酒、神体……。古代就这样生息在仿佛被近代化抛弃了的山间小町糸守中。就算会有觉得用唾液发酵的酒很恶心的年轻人出现，只要这里还有神社，就会有被守护和传承下去的传统。记载镇守此处的宫水神社由来的缘起早在200年前的大火里丧失——然而就算变得不知其意义，超越历史不断往复的仪式却也会原模原样地承接着古代社会。也因此那盏口嚼酒里才会宿有压倒性的力量，来创造现代人已经不再能轻易相信的奇迹。

而这样保存着糸守传统的宫水神社貌似也在濒临灭绝的危机。主人公宫水三叶的父亲是上门女婿。他在三叶母亲去世后，拒绝继承神社，而是投身政界，并离家出走。诺大的家里就只剩下祖母一叶和高中生的三叶、小学生的四叶。表演祭典的神乐的、实行制作巫女的口嚼酒的，都是这两个女儿。这大概是因为，就像日本伊势神宫的斎宫和贺茂神社的斋院一样，侍奉神的巫女必须得是未婚的处女。

对于现代人来说，不知所云的仪式祭礼只是让人毛骨悚然却丝毫感觉不到它的好，不过是因为被教导说必须遵守，才不情不愿地遵从的守旧的传统。因此三叶才会许愿高中毕业后能够走出这个小町。大概是镇守的神也同情她，觉得传统仪礼对于多愁善感的高中女生来说是难以肩负的任务，或者是对她那到位的神乐舞的奖赏，三叶“下辈子请让我当东京的帅哥！”的呼喊却让她在这辈子就过起了东京帅哥的高校生活。

某种意义上，现代的日本社会也许可以说是一个怀抱历史古层时空的地方生活和摩天大楼鳞次栉比的大都市东京同时存在的世界。当我们尝试同时俯瞰这两极时，这个社会看上去就仿佛有过去和未来在同时存在。等两分钟就会有下一班电车、且每个车厢都人满为患的都市东京和一天只有数趟巴士来往的乡下地方，实在是让人很难想象是在同一个时代。生长在乡村的三叶的眼里新宿就看上去仿佛近未来世界一样，而生长在都市的泷的眼里的乡村就好似穿越到了几十年前一样充满了神圣的郁绿。正因此，糸守的三叶和东京的泷之间才会被设有三年的时差。

与此同时，当今的世界不管是多么偏僻的地方，年轻人都自如地使用着智能手机，不论身处何地都能够连接上网络中形态多样的异空间。在这种轻便感之下，有些时候甚至会让人觉得好像连时空移动也不是什么难事。然而，这个故事里两人却无法通过智能手机所发出的信号碰面。电话总打不通、信息也收不到——因为泷是在和三年前的三叶接触。正是通过人的本源式的魂之力，才能超越湛满三年的时空落差。从古代社会探寻就连文明的利器也无法跨越的东西，乍看上去像是一种时代错误，却也可能是极为合理的选择。要知道，在飞机发明之前很久，人类就已经在故事中翱翔天空，也曾经历轮回转生。人的想象力从一开始就是没有边际的，而科学技术就是为了实现人类那自由的空想才在后面不断追逐。

古典文学的系谱

就像笔者在如何评价日本动画作品中的时间循环叙事手法? - Macro kuo 的回答 - 知乎中所谈到的，超越时空结合的故事，看上去像是SF式的未来志向型，却事实上是跟古典文学的世界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主题。《你的名字。》在企划阶段曾经的标题是《若知是梦(暂)-男女对调物语（夢と知りせば（仮）　とりかへばや物語）》。其想法的源头就有小野小町所吟的《梦之逢濑（会面）》中下面这首和歌：

思ひつつ 寝ればや人の 見えつらむ 夢と知りせば 覚めざらましを

大概因为是心想着恋人入睡的，恋人出现在梦中，两人成功会面了。这首歌唱到：如果早知道这是梦，就不会想醒来了。这里有被称为“思寝”的概念：古代人认为，想着对方入睡就能在梦的时空里和那个人相会。

小野小町还有其他的类似歌曲，比如下面这首也很有名：

うたた寝に恋しき人を見てしより夢てうものは頼みそめてき

这首歌讲述了——自从打盹的时候做的梦里出现了心头所想的那个人，就变得开始依赖这种梦了。以这首歌为原型制作的作品就有泉镜花的《春昼・春昼后刻》，

以及将其电影化了的铃木清顺导演的电影《阳炎座》。

再往上回溯，则能在室町时代找到从这首歌里写出的《转寝草纸》的故事。小野小町歌里思寝而梦中相会的两人已是亲密的恋人了，而《转寝草纸》则是描写了未曾蒙面的男女在梦中相遇，并在之后的现实世界里找到对方的故事。

某个春雨淅沥的下午，女方在打盹的梦中收到一封信。打开一看信中用男性笔迹写道：

思い寝にみる夢よりもはかなきは知らぬうつつのよその面影

　　这首歌表达了：比起心中想着喜欢的人入睡并在梦中与其相会的“思寝”之梦，更为虚渺的就是和未曾蒙面的女君在梦中相会，然而现实中却不知道那个她是谁。在收到这封信之后，女方就在梦中与美貌甚至更胜光源氏的男子数次相会。终于女方因为喜欢这位男君而结成心疾。后来女方为了治愈这心病而参拜石山寺，就在那里瞥见正在坐船的这位男君的身姿。因为这种思而不得变得越来越苦闷，女方干脆想要投身濑田川付之一死后看能否来世相遇。此时她所思郎君正好路过将她从水中抱起救出。四目相对，女方发现这确实是梦中的恋人。如此这般两人便终于在凡间相会了。故事写到，这是多亏了石山寺的观音的保佑，然而《转寝草纸》的未曾蒙面的男女在梦中相会的构思又是从哪里来的呢？这跟小野小町的歌里与恋人在梦中相会的剧情貌似很接近，却又是属于完全不同的次元。既然不是事先有双相思的关系，那么为什么还能相会呢？

对于这种宿命式的男女之缘，日本古典文学里会用“契（契り）”这个说法。这是一种前世由某种方式已经结成的缘（契り）会在今世成就的想法。例如在《源氏物语》里就认为有之所以人对某人会有深深的恋慕之情涌出，是因为两人在前世曾经有缘。桐壶更衣在生了光源氏的时候，故事就记载道“先の世にも御契りや深りけむ、世になくきよらなる玉の男御子さへ生まれ給ひぬ”（大概是因为前世缔结的契约很深，所以才有这让人难以想象是凡人一般的男孩出生）。

或者是光源氏沉迷于和夕颜的跨身份恋爱的时候也自问“我が心ながらいとかく人に染むことはなきを、いかなる契りにかはありけん”（我自己的心从没有像这样对女人执着过，到底是有过什么样的契约呢？）。

一般来说，我们是无法确定把握一个人喜欢上另一个人的理由的。就算将容貌或者为人当作喜欢的理由，共有这种特征的人却往往可以说是数不胜数，并不能构成“非他/她莫属”的理由。尽管如此，却总是有这么让人焦心的恋爱之情从心头涌出。于是，对于这样没法确定出处的感情，古代人就觉得这是因为从前世就有结缘——若不是因此，就无法说明某个人能恋上他人的理由了。这么想的话，从《转寝草纸》的梦之逢濑开始的恋爱故事对于相信前世姻缘的彼时读者来说，就属于没有什么违和感的浪漫情节了。
就算在今天，由于在日语和中文里也都还有“被命运的红绳所连接”这种说法，可以说我们大概也都还在心中某处感觉着这种前世姻缘。《你的名字。》里象征性地使用的糸守当地编织的红色组纽也是起到了结合两人的命运之绳的作用。

男女对调
让我们再一次回到《你的名字。》企划阶段的标题《若知是梦(暂)-男女对调物语》。也就是说这是一个从小町的歌发端再经由《转寝草纸》的故事，并在此基础上追加了《とりかへばや物語》（对调故事）的主题。
《とりかへばや物語》是日本平安时代后期的作品，描写了互换男女兄妹/姐弟性别而展开的故事。故事里两人的设定分别为：男方是喜好绘画并一直闷在家里的害羞内向性格，女方则是喜爱外出与少年们进行蹴鞠或是弓箭等户外游艺的外向性格。

在平安时代，12岁就要举行成人式，而在此之前男女双方都是留着长发的“童发”发型。当时男女都穿着袴，所以男子在接受元服（成人式）剪头发、结发髻之前，外观上小孩是没有男女的分别的。也因此，访客们做梦也没想到总是跑出客厅吹奏笛子的那个孩子事实上是个女孩，就把女方误认为是男孩子了。而孩子父亲也就顺着人们的误解，将女儿当作男性，儿子当作女性分别对他俩举行了成人式。

在那个时代，成人了的男子就算是只有12岁也得结婚。男装的女方很快也就成为了上门女婿有了妻子。然而就算在外表上可以互换性别，身体上却是无能为力。有了妻子的女方夜里的房事就是在女性之间进行的。就像这样，原本只是男女的性别外观对调的“とりかへ”却成了推广普及故事中同性恋剧情的实践性作品。

尽管《とりかへばや物語》的性别对换是被称作“异性装”，往往从transvest（换穿异性服装）的问题视角受到讨论，实际上这里男女“对调”的根本问题却是在于男女在性格、志向上互换了的地方。因为从孩童时代作为童子给他们相同打扮的时候起，这种“对调”就已经发生，所以“对调”状态就是在异性装之前就已经发生了的。
女性身体却有男性的灵魂，或者说男性身体里有女性灵魂的状态——也就是说，难道不也可以把这个《とりかへばや物語》解读为附体的故事么？《你的名字。》对于《とりかへばや物語》的究极解释就在于此了。

三叶和泷互换后，三叶也就变得可以作为“东京的帅哥”生活了。面对自己所应该拥有的男式的言谈举止、泷身边的人际关系、家族关系，在彷徨中经历了这种日常的三叶大概也就从结果上变得比谁都要更为深刻地理解泷。同理，过起了完全出乎预料的田舍生活的泷也是一样：在遵循宫水神社的习俗，拿着口嚼酒去深山里的神体祭坛奉纳的路上，通过听得祖母一叶的老生常谈，而渐渐开始接触和理解三叶一族所代代守护下来的糸守的深厚传统。城市人的泷也就这样变得没法完全否定这个一般年轻人就会容易不当一回事儿的顽古传统。互相深深理解到这个份上的男女在今生能够再会也就是必然的了。这是因为这种互相进入对方身体的羁绊就是在缔结比性的羁绊深厚得多的一种契约。
日本古代文化将像这样别的魂进入他人的身体里的现象总结成了附体（凭依）。凭依这种行为在日本古代是巫女的职责，就算在现代也还存留着类似冲绳ユタ、

恐山的イタコ

等的让死者的灵魂附身的“死者語り”的习俗。然而这里可以凭依的并不只是死者的魂。就算是生者的灵魂，若没有确实地把握好自己的心，也会缓缓地游出身子。拿《源氏物语》的例子来说，六条御息所就成为了生灵，将光源氏的正妻葵之上给杀了。六条御息所就像做梦一般，看到自己来到怀胎临月的葵之上身边，拖着葵之上到处转的景象。醒来之后，身体里就散发出了一种罂粟的味道。这原来是为了祈祷葵之上的平安而焚烧的护摩的味道，不论六条御息所洗多少次头发都总是会有这种味道漂出——那个时代对灵魂出窍就是这么理解和想象的。梦里的事并不会单纯以梦结束，有的时候甚至会通过梦的回路实现一种乃至杀人的偏执。

在《你的名字。》里，通过梦实现对换的这个设定很明显是从这些古典文学的传承和系谱里自然导出的。在此之上，再加上三年的时间差距，一个时空移动的故事就被推演出来了。时间跳跃是从现在移动至过去或者未来的故事，所以才会跟“能否追溯时间改变历史”等百试不爽的主题相连。

在这个灭亡危机的时代
直击糸守町的彗星碎片将这里毁于一旦。飞驒、高山的地名以及与日本御岳山似曾相仿的景色，最直接让人联想起的，是2014年御岳山火山喷发这个日本战后最严重的火山灾害。

然而，《你的名字。》所描绘的以湖为中心的破坏场景，车被水冲走等的整个画面感则让观众更容易联想起2011年东日本大地震的海啸受灾情况。

在另一面，整个村子化作无人废墟的情景则是跟2011年3月福岛第一核电站的堆芯熔毁事故后隔离区的景色相通的。发电所禁止入内的看板、只有建筑物却没有人气的村子、被毁坏的住房和毫发无伤的学校……这种种剧中景象都和那场核电事故后的风景是相似的。

糸守遭遇的是千年一遇的彗星撞击。也就是说，在千年以前，这里就已经经历过一次这种灾害。所以糸守的湖才是陨石湖、神体安眠的洞窟里甚至还画有彗星石壁画以警告后人。正是神社所传承的灾厄的记录因为那场大火而中断了，才导致糸守受到了彗星的再次袭击。这个糸守的悲剧，就和袭击了日本东北的“千年一遇的大地震”交相回响，引起住在这块晃动不止的大地上的观众的不安：为什么大地震的记忆没能传承下来呢？传统在哪里被中断了呢？

而就在那个时候，不少的日本人的内心某处都暗想，是不是自己（主人公）惹怒了会带来灾害的神，并随之联想起将自然作为神体的这种古老信仰的存在方式。人类传承神话，供奉神的理由之一可以说就是在这里了。围绕神的缘起并不只有单纯的魔幻色彩的故事——长期以来，人类共同体正是托付恶鬼和八头大蛇之类的形象传达着需要传承的灾厄之记忆。

凝视着荒废了的村子，从被害者名单里找到宫水三叶名字的泷为了拯救这个一度灭亡的糸守的（至少是）居民，就将时间往回倒。这里赋予他灵力的则是供奉神体的口嚼酒。喝了三叶唾液所制成的这个酒，泷就再次回到了三年前三叶的肉体里。

代代传承着神职的三叶家系里，母亲、祖母都有经历通过梦的凭依体验。这是她们年轻时会一时获得的灵力，并不会带来在此之上的力量。然而，在这个灾厄时代里，三叶却背负了拯救村子、也就是这块土地之神的任务。凭依的身体都会有通常人世间难以想象的强烈力量：也就是说，虽然故事的剧情是得知了糸守灭亡的泷进入三叶肉体，三叶却正是通过让泷凭依了自己才得到拯救村子的强韧力量。
活在三年后的泷一心想要改变灾厄的意义。然而如果过去被改变了，那么未来也就会改变。因此“这段记忆就必然会被删去”的设定，就是时间跳跃故事里的惯用套路了。

例如这就和筒井康隆的《穿越时空的少女》的构造很相似。《穿越时空的少女》的主人公少女在高中理科实验室闻到了仿佛薰衣草的香味以后，就获得了瞬移和时间跳跃的超能力。这其实是因为从2660年的未来来到现代的青年在实验室里使用了刺激时间跳跃能力的药品。少女虽然和青年坠入了淡淡的恋情，却最终被要离开这个时空的青年从她脑中把和自己相关的所有的记忆给删除了：因为过去时代的人如果说出未来的事的话，历史就会产生混乱。就算以多么强烈的信念去记住青年的名字，少女还是会将他忘记。然而她却确信自己会在将来某个和青年会面的时候，一定能够再次认出他。

“不，我一定会知道的……一定。会知道那就是你……”

忘记了青年的少女的记忆之渊里勉强残留的，就是那薰衣草的香味了。当闻到这个味道时，就会有东西在她的记忆深处涌动。故事最后以少女下面这段话结尾：

——感觉总有一天，会有某个很棒的人物出现在我面前。这个人知道我的存在。而我也知道这个人……。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时候会出现。不过，一定会相见。会见到那个很棒的人……在某时某地……。

《你的名字。》也基本上是遵循着《穿越时空的少女》的框架，只不过将她重新置于上文提到的古典文学作品的系谱里的话，那就可以发现她也同时说明了“感知前世的缘分”的这个结构本身。在这个广阔的世界里，为何某个人能与另一个人相遇、相爱呢？为什么选择的不是别人而是那个人呢？难道不是因为这里有着前世记忆的存在么？至少长期以来古代人是这么想的。
所以《你的名字。》才不会依靠气味等的五官记忆，而是选择了交换名字。对于古代日本人来说，道出名字就等同于毫无防备地将自己的魂交给对方。日语的语感上，母语者总是习惯不去用第二人称称呼对方或者连续呼唤对方名字，有着用职务名、绰号称呼对方从而尽量回避使用名字的风俗。可以说，相对于英语圈里人们对于指名道姓的毫不忌讳，日语圈里是对直呼其名有着禁忌的感情的。如果说在日本将对方的名字写在被切成人型的纸上，并用钉子钉起来，就成了对这个人的诅咒的话，那么被人掌握了自己的名字也会成为切身的危险了。

在《你的名字。》里，只要记得名字就不会忘记这个人的存在的设定，就意味着不会忘记凭依到这个人身体里生活的那段记忆。就像这样，这个故事里把握名字的这个行为，就是和把握对方的生是相连的。
在数年后的现实世界三叶和泷见面的高潮场景里互相问道“你的名字是？”的时候，在回想起这个名字的同时，“とりかへ”（对换）的记忆大概也会在他俩心中朦胧再现。他俩之间肯定会变成双相思的关系，并惊讶“为什么这个人这么能理解我”。“想要和这样的人实现命运般的邂逅”——这种梦想对于与荒废和破灭的预感作伴生活的日本人以至现代人来说，可以说就是一部无比甘美的恋爱幻想了。而与此同时，这也是一场从失去的古代觉醒的幻梦。

郭文放
2016年12月1日
中国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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