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画考察53D_J——乔乔的奇妙构造和力学

今年是JOJO三十周年（1987-2017），同时为感谢30k赞同和7k感谢，原答案破百赞，更新第53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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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wo men look out through the same bars one sees the mud, and one the stars.
两名囚犯从同一片铁栏杆的缝隙中向外望去。 一个人看到了地上的泥土，另一个则看到了天上的星星。

——《乔乔的奇妙冒险》第一卷 第三页 Frederick Langbridge：A Cluster of Quiet Thoughts

1. 我们维多利亚朝的人们

贫苦的主人公奋发图强，通过努力最后实现目标获得成功——不论是《明日之丈》，亦或是《玻璃假面》，稍微有点年头的日本少年、少女漫画其实都是以这种故事构成最为王道。

然而，1987年开始连载的《乔乔的奇妙冒险》（第一部）这部作品却是一个例外。不过，这并不是说就像最近的现代漫画中一样，体现了主人公的生长环境的中层化。在这部作品的核心，虽然也存在从贫苦的环境当中为了出人头地而不断努力的角色，可是这个角色并非是主人公的乔纳森•乔斯达，而是他的宿敌DIO。相对于尽管早年因为事故丧母，能依靠德高望重的父亲生活得无忧无虑的乔纳森，DIO的出身大概就算是社会最底层了——父亲是一名守财的混混，母亲则因为过度劳累而早逝。如此形成鲜明对照的两人中原本应该让读者感到同情的，却是被置于悲惨境地的、横贯《乔乔的奇妙冒险》这一鸿篇传记的最大敌人DIO。可以说这一因缘设置就跟作品标题一样，十分奇妙。

从墓碑铭文上推断，DIO的父亲Dario Brando去世是在1880年。这个时代的英国是在维多利亚女王的统治下。维多利亚时代，无论是经济上，还是制度上，又或是人们的心性（mentality）上，都发生了重大的变动，是一个在自由主义和平等主义的旗帜下人们表面上从身份制度的枷锁中获得了解放的时代。对于资本主义发展将自己逼入苛酷贫穷境地的都市劳动者们来说，“所有人都有可能获得成功、变得富裕”的这种可能性的显现就像作品中所言，是“暴风般的剧烈饥渴”（第一卷 第22页）一样的存在。不例外地，DIO也是共有了这种饥渴的。

维多利亚时代同时也是“青年期”这一概念诞生，为了使儿童能成为得到社会承认的称职大人而开始在成长期设置长期教育期间的时期。若没经过正统的教育就没法成为大人，也没法获得成功。这种新的制度就带来了孩子对于父母资本的长期服从，并在作为了“近代家族”这个半冷不暖的监牢的源头之一的同时，也对下层民众开示了这么一种可能性——孩子通过教育能超越父母的阶层，并能从出身养育的环境这个束缚中解放。DIO在初次登场的时候就在读书，在之后的多处登场镜头中，我们都能发现他在读书的姿态。对于他来说，读书，即获得知识，就不是娱乐，而是为了获得成功而经历的踏实磨练，同时也是拒绝自己出身的劳动阶级，拒绝不学无术的父亲的行为。（“只是想到他的血留在这个身体里，我就几乎要发疯！”漫画第一卷 51页）大概也因此，他才会在不知不觉间养成了读书的习惯（乔纳森的孙子乔瑟夫虽然也读书，然而与乔纳森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所读的书都是娱乐性的漫画）。

读书的青年也可以说是近代文学作品里时不时会出现的姿态。然而不必去参照黑塞的《在轮下》，也不必让布迪厄来解说其中的残酷机制，我们也能够知道，通过教育制度来实现立身出世的某种程度上《龙樱》或是《垫底辣妹》式近代青年们的梦在现实中，往往都是脆弱和飘渺的。DIO也是如此。

如果省去过程和方法，只去关注结果的话，DIO利用乔斯达家族来实现自己立身出世的梦想，可以说在单行本第二卷里就脆弱地迎来了破灭。而被赶至尽头的DIO选择的道路，就是那句极为有名的“我放弃做人了！”（第二卷 61页）——

当然，作品也不会忘了设置能够让读者相信DIO确实会经历这种急转直下的具说服力的情节。DIO毫不留情地欺负乔纳森，不仅为此将艾莉娜和达尼给弄伤弄死，还甚至企图毒杀本应是恩人的乔治•乔斯达，不断重复上演不留余地的非人道行为。他的恶行甚至让应该和他同样是贫民出身的Speedwagon断定道：“你说是因为环境才变成恶人了？无稽之谈！！他与生俱来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家伙！”（第二卷，56页）。

然而再一次略去过程和方法，来只看故事框架的话，我们就难以否认：DIO的斗争就是——在表面上宣扬平等，实质上对于贫民来说却是无法通过合法手段填平阶级差距的社会里，诉诸非法手段尝试摆脱劣等地位的一种带有阶级斗争色彩的行为。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也说不定可以说，DIO尽管没有任何个人恩怨，也能持续不断地对乔斯达家展开全方位的攻击，是出于他阶级对抗的必然。要知道，和DIO的攻击没有任何理由（第一卷 26页“我讨厌有钱人！虽然没有仇，但就是讨厌！”）一样，乔斯达家的阶级特权也没有任何的理由。DIO的失败是过于性急的革命的失败。单行本20卷，149页的第一格里出现的网上盛传预言了9.11的台词，其实也可以看作是反映了连载时发生的东欧剧变和苏联解体之类的阶级斗争的事态。

如此看来，就会有这么一个疑问浮现出来——尽管原作者荒木飞吕彦也提到“实质上故事主人公是DIO”（《周刊少年JUMP》2007年2月号），那么为什么这个故事不是以DIO为主人公而是以JOJO一族作为了主人公呢？为什么这个故事就不能被叫作《DIO的奇妙冒险》呢？而DIO的革命又为什么会以失败告终呢？

2. 差异的世界 The World of Difference
80年代的日本的大众实现了中产化，读者不再是向DIO而是开始向着像乔纳森一样的角色代入情感，所以乔纳森才变成了故事的主人公——仅仅是以这种说明来解释这个问题是远远不够的。让我们来学习“要反过来想”（第四卷 21页）这句乔治•乔斯达的台词——也就是说，DIO其实也是这个故事的主人公，他的革命其实并没有失败。

甚至不用去参照荒木飞吕彦的证言，我们也能发现，DIO在这部长篇巨著中的极为特别的力压群雄的存在感已经证明了，他至少是这个故事的第二，或者甚至可以说是第一主人公的这个事实。被称为“JOJO”的血缘相连的主人公们从作品第一部到第六部，依次是乔纳森•乔斯达、乔瑟夫•乔斯达、空条承太郎、东方仗助、祖罗•祖班纳、空条徐伦。这种传承可以说也和象征了这一族的承太郎的塔罗牌暗示之“The Star”所代表的“出现各种人格并且变得能够意识得到”这个含义相似。与此相对，第一部、第三部、第六部里登场的DIO则完全是同一个DIO。这就好像在看不断传承下去的亚当和凯因的末裔和唯一的永远之神雅威之间的关系一样。当然雅威是旧约圣书原本的主人公，而亚当和凯因则是若没有最初的那道光就不会存在的星屑一般不值一提的存在。不容置疑的是，如果没有DIO的出现，以乔治和乔纳森为源头的JOJO的故事（不管它是如何残酷的故事）就会甚至连开都没有开始过。于此，布奇神父对DIO告白的那句“就像爱着神一样爱着你”（《Stone Ocean》第11卷 72页）也就说不定并不只是一种夸张的修辞。

这个DIO和JOJO的两个轨迹是由相反的原理所驱动的。系列第七部《STEEL BALL RUN》是包含了前六部登场过的角色行动原理并将其钝化后出现在平行世界里的故事，其中乔尼•乔斯达就一语道破玄机：“你是‘继承了’的人！/然而与此相对Dio则不一样！/他是将马术、地位、甚至是食物都剥夺而来的/Dio从出生时就是甚至会将命运‘剥夺’下去的人类！”（《SBR》七卷 91-92页）。这句虽然是面向JOJO的师傅柴罗•谢皮利说的台词，然而从第一部起的故事来看，不如说很好地照应了乔乔本人的系谱。而在第29卷114页里，也点出了系列整体中最有人气的主人公“空条承太郎”这个名字里的“承”这个词的“听从、接受”，以及“继承、传承”的意思。

如此一来，我们就可以说DIO是掠夺者，而JOJO是传承者。更进一步来说，DIO也是正因为原本就被他人剥夺过，所以只有去掠夺他人的存在，而JOJO则是原本就被他人赋予了的存在所以才能去继承。
这种与他者关系上的明显差异在作为了阶级的比喻的同时，也可以看成是一种性别的比喻。一个有趣的地方就是，DIO在对父亲展示出强烈的憎恨感的同时，却对母亲展示出了同情。说穿了的话，JOJO对于给予了自己各种东西的父亲、师父或同伴（男性）是在进行同一化，DIO则是在与和自己一样被剥夺了一切的母亲（女性）在进行同一化。对女性没有显示出任何兴趣的DIO在濒死时突然发出的这句“我需要人类的生命能量…得是女的…我需要吸取年轻新鲜的女性的生存气息…”（第三卷 16页）开始渴望女性血液的地方，与其说是一种异性恋式的性欲，更不如解释为是想要同一化的欲望。DIO的塔罗牌的暗示“THE WORLD”意味着由四大元素所守护的“女性”或者“两性具有”的地方也是很有象征意义的。第三部里DIO不是以历代JOJO们所拥有的同性羁绊，而是以“让人难以想象是男性的妖艳色气”（13卷，121页）这种对于异性欲望的唤起来将大量男性归为自己的俘虏，也就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地方了。

神、劳动阶级、以及女性——这些在维多利亚时代都被看成不是“人＝man＝男”的存在，在这个意义上，DIO在由自己的意志说出“放弃做人”以前就已不是“人类”，而是吸血鬼。
DIO和JOJO的存在就是由这种二项对立构造而成的，在这个意义上这两人本来就是“成对”的角色。我们甚至不用去等待类似“DIO…就像你说的，我们说不定原本就既是两人也是同一人的存在呢…我都甚至能感觉到一种奇妙的友情了。而现在我们俩的命运就要完全合为一体了…”（第五卷 132页）的这种结局，DIO和JOJO从一开始就是不可分割的存在。

这样看去，从第一部到第五部的剧情，就能解释为通过DIO的侵略将切割了这不可分割的一对的差异的断面进行缝合，最终分不清究竟是DIO还是JOJO的故事。第一部最后两人在被击沉了的豪华客船中消失了踪影的姿态在第三部里就名副其实地合为了一体，并以头部是DIO，肉体是乔纳森的这个象征的姿态（该姿态在作品中被限定性地称为了“DIO”）出现。这个DIO虽然最终会毁灭,他的“停止时间的能力＝THE WORLD”却像传染病一样转移到了承太郎身上继续存在了下去。另一面乔纳森和DIO的肉体的结合又在第五部里产出了祖罗这个难以分清究竟是哪一边血统的儿子（“仿佛女性的名字但实际上是男性”！）（第47卷 75页）。究竟是JOJO还是DIO——就在这种无法分辨清楚的差异中进行侵略，并一直在JOJO的血统中生存下去：这不可不谓是DIO革命的小小成功。

3. 构造和力 Destiny/Justice
DIO和JOJO是互相对立的“一对”的存在。这种对立有时会以一种肉体或是一个人类的形式出现，也会像DIO的颈项上那个无法完全痊愈的切断面一样，一直以包含着差异的形式存在。让我们接下来就这个差异进行讨论。
能够成为这里的一个重要提示的碑文，就出现在了这部宏篇故事第一卷的扉页里。也就是本文文头所写道的Frederick Langbridge的A Cluster of Quiet Thoughts里的一节。一人看到的是泥土（大地＝世界＝THE WORLD），另一个人则看到了星星（Joestar＝Star Platinum）——这里当然也可以很俗套地将其解释为一个人是一直在向下看，另一个则是一直在向上看。然而这里的两人都是“囚犯”的这个前提才是更为重要的一点。在第五部里，作品更是使用了“入睡的奴隶”这种类似囚犯的类比概念。布差拉迪面对死（第二次死）留下那句“命运就是‘入睡的奴隶’…我们成功将其解放了…/这就是胜利了…”（63卷 132页）时的姿态在幽怨中透露着美丽。而接下来的第六部《Stone Ocean》则是从自首到监狱这个原原本本地利用了“囚犯”这个概念的场景开始的。人是由命运所连接的囚犯，从这种囚禁中该如何“越狱”的这个问题就构成了故事第一部到第六部这十来年不变的奇妙故事的主题。

如果以布差拉迪最后的话语作为线索来考虑的话，命运就是个人在社会构造中被事先投入的随机位置，由这个位置个人就将难以避免地承担一定的知识沉淀，并且由这种沉淀就会向着一定的方向打通通往未来的道路。借用德国社会学家卡尔•曼海姆的话语，就可以将其称作为“存在被拘束性”（Seinsverbundenheit）。在这种意义上，不论是贫民还是富豪，恶人还是善人，DIO还是JOJO，都是被命运事先束缚，并且在不知不觉间成为了“入睡的奴隶”的存在。

然而将父亲杀害，对JOJO开始了侵略的时候，对于DIO来说应该予以克服的命运就成了劳动者阶级这个自己的（偶然的）社会地位，乔斯达家族对于他就成了（偶然）出现的抑压性象征。这个DIO对于命运的越狱就跟本文第二章里说到的一样，看起来像是巧妙地实现了成功。然而，如果说为了抵抗“被掠夺”这个命运只能选取“掠夺”这个方向性的话，DIO从命运的监狱里就是连一步也没有能够迈得出。

DIO所想要实现的，就像“只有一个单纯的思想…只有一个！‘获得胜利实现支配’！只有这个…只有这个才能带来满足感！”（28卷 156页）这句里提到的，是一种占据优于他人的位置来支配，换句话说，就是以互相掠夺的这个社会构造的世界为前提，成为能够剥夺和给予的全能者。通过拒绝他者的剥夺和给予，就像吸血鬼一样，DIO就保持着自己不变的存在。再一次去引用塔罗牌的“THE WORLD”的暗示的话，就有了“在无限的梅比乌斯环中持续永不停息的舞蹈”的意义。DIO的“停止时间”这个能力也就可以看成是从追寻不被任何人剥夺或威胁的“只有自己的世界”这个愿望里诞生的。“停止的时间里只有一个人……就是我DIO”（28卷 53页）——毫无疑问DIO是作为支配者的形象出现的，然而，从拒绝他者侵入的存在的这个侧面来看，就是既悲壮又孤独的。恐怕DIO的世界从和乔纳森第一次会面，甚至还会拒绝对方触碰自己的书包（甚至都不是直接接触）的那个时候起就没有任何的生理年龄成长。DIO就是企图通过拒绝他者的形式来克服命运的。

而JOJO也是直面命运的存在。特别是在DIO完成了对于JOJO的侵略之后的故事第五部以后，祖罗、徐伦、乔尼这三名主人公身上都缺乏被事先赋予和继承的东西，考虑到他们是以“被剥夺了的人”的形象描写出来的，反而应该是与DIO很像。
不论他们最初如何，在发现了自身的命运之后，就选择了去和伙伴一起经历，从伙伴那里传承，甚至把伙伴的背叛和死这些悲痛当作了遗产和财富进行传承。不是像DIO这样拒绝他者，而是选择了将自身展开来对待他者，有着一颗不惧怕会因为他人而导致自身发生改变的心。这大概就应该被称作“勇气”和“正义”的心了。徐伦的甚至会将自身的轮廓融化崩解作为武器的替身“STONE FREE”就可以说是JOJO们这种意志的具象化了的体现。

JOJO们所拥有的对于他者开放的“勇气”和“正义”的心，也可以说是讽刺性地在第三部故事以后成为了导致DIO这个宿敌侵入自身的天真轻敌。然而DIO尽管在JOJO的血统中确实存在着，却又是如此让人无法分辨地浸润在其中的这个事实，究竟是意味着DIO的胜利，还是JOJO的胜利呢？难道我们不可以说，在克服命运的这个意义上，两者都实现了胜利吗？
不论如何，被DIO这个命运所不断萦绕的JOJO们的故事是不会有尽头的。


郭文放
2017年2月22日
中国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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