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辈子没升迁,他拍下乡镇干部的快乐与哀愁

2022-5-16 18:50| 发布者: Hocassian| 查看: 65| 评论: 0|原作者: 网易看客微信公众号

摘要:

一辈子没升迁,他拍下乡镇干部的快乐与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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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闻里看不到的基层工作故事。



1997年,是毕业分配制度运行的最后一年。

 

21岁的中专毕业生陈雄鹰,被分配到了湖南省资兴市坪石乡财政所。

 

他记得,那天警车载着前来报到的年轻干部,在秋天的泥石路上颠簸。

 

车窗外,东江湖风景如画。风吹过湖面,带着水汽吹过老街上紧挨的房屋,颇有种时光错乱之感。

 

陈雄鹰的乡镇干部生活,就从这里开始。


从宿舍后场望去,东江湖风光宛若油画。


工作次年,受杂志广告的影响,陈雄鹰买下了他人生中的第一台相机 —— 宝达牌傻瓜相机,并萌生了记录乡镇干部生活的想法。

 

要知道,真实的干部生活,繁杂而琐碎。

 

农民在干部面前展现的种种情绪,配合或不配合,都像田里抽出的水稻般简单直接。

 

这都是教科书里不会出现的场景。

 

于是,相机一举就是20年。有关湖南乡镇发展的细枝末节,在他的镜头下徐徐展开。 


拎着皮包去收税


90年代,计划生育、税收、综合治理,是压在乡镇政府肩上的“三座大山”。

 

三项工作都是“一票否决”制,只要有一项没完成,该乡镇和干部则与年度评优无缘。

 

一年的付出,如同摁下计算器左下角的按键 —— 归零。

 

而陈雄鹰所在的财政部,本职工作多与税务有关。


下乡收税,时常会遇到农民家养的狗,不知道它们会从哪里窜出来,还有句话叫打狗看主人。


走出象牙塔般的学校,第一次下乡收税,陈雄鹰就意识到了困难。

 

那时正逢年底,收农业税尾欠、乡统筹及村提留是镇里的大事。

 

彼时工资尚未统发,乡镇干部的工资要靠前一年收上来的乡统筹,村干部则靠村提留。

 

为了完成任务,七站八所的干部都跟着下乡了。


1999年,乡人大副主席黄柏华带队到清塘村收税,穿皮鞋戴草帽。


陈雄鹰发现,农户们对移民办和国土所的干部很热情,把厅屋打扫干净,摆了两桌好吃好喝招待他们,却把财政所收税的干部晾在一边。

 

后来觉得不太妥,才把财政所的叫过来一起坐下。

 

“哎呀,那顿饭吃得,没滋没味的。”

 

“他们可能觉得,移民办和国土所,是给他们开条子批地带来好处的,财政所则是从他们口袋拿钱的。”


2002年,东江镇龙泉村。农户们都下矿井挖煤去了,镇村干部找不到人,又被困在山里,只好躺在晒谷坪上休息。


还有一次碰壁,是在2002年冬天,一个下着雨的早晨。

 

陈雄鹰和同事下乡收税,在一户税收尾欠较大的人家碰了壁。

 

虽然那户人家彩电冰箱洗衣机一应俱全,但男主人不在,女主人死活不愿意交钱。

 

一番争执后,同事只好告知女主人:对超过期限拒不缴纳的家庭,可以采取强制措施。

 

一听见“强制措施”四个字,女主人急了,扬言要死在干部面前,并从里屋吭哧吭哧提出半桶棕色液体。

 

“你们不要大帽子扣人,我只是个农村妇女,什么都不懂。”


2004年,东江镇木市村。镇村干部到村里处理遗留问题,男的笑容可掬,女村民却对着村干部指桑骂槐。


干部没有执法权,许多时候,只能苦口婆心地给村民做思想工作。

 

无奈之下,同事只好从纳税期限讲到税收政策,甚至提到“开发外太空都需要税收支持”。

 

终于,大嫂松了口,答应“过两天有钱了给你们送去”。

 

陈雄鹰一边填写催款通知书,一边说,她已超过缴纳期限,过两天交钱时要算上滞纳金。

 

“什么!滞纳金!不行不行,你们不能给我算滞纳金。”

 

说罢,大嫂赶紧从兜里掏出几张百元大钞,“四百多是吧,我交就是了,你们不要算滞纳金。”

 

见到此景,干部们都乐了,她也笑哈哈答复着,全然没有了刚才的火药味。

 

对了,那棕色液体是汽油,拿来吓唬年轻干部的。


2004年,彭市乡。农村的小孩子,从小就要干农活,他们长大后,大多会产生一种强烈的走出农门的愿望。


到山里收税要尽可能完成指标,挨家挨户把税款拿到。

 

但也有例外。

 

1999年底,陈雄鹰记得,他们一行人去税里村收税。不同于其他村民的冷淡,村里的一个老党员非常配合,只是他支吾了许久也没动身拿钱。

 

老党员住在破旧的泥砖房里,家里除了灶台和橱柜,几乎没有其他家具,说是“家徒四壁”并不为过。

 

村支书跟他们打眼色,陈雄鹰等人也不再坚持,老人欠下的税就留到下一年补齐。



和陈雄鹰同年进入镇财政所的16名年轻人,都来自农村,对农村有感情。

 

他们说,要和农户打好交道,除了真心,也要方法。

 

不过,干了几年的收税工作后,干部们的工资改由市里统发。

 

到了2006年,农业税也取消了,改为每年给农户发放各项粮食补贴。

 

乡镇干部们提着皮包走家串户收税的场景,从此成为历史。


2002年,“村村通”公路尚未修建,干部下到偏远地区需要带上洗漱用品,寄住在村干部家。小皮包是标配,那时真皮贵且难买,背的都是人造革。


乡镇干部是块砖


基层工作向来琐碎,所谓”上面千根线,下面一根针”。

 

上级部门的各种政策,都要从乡镇的一个针孔里穿过,这给了乡镇工作极大的丰富性。

 

干部间流传着这样顺口溜:


乡镇干部是块砖,哪里需要往哪里搬;

乡镇干部是千斤顶,哪有压力哪里顶;

乡镇干部是灭火器,哪有问题哪里去。


上到国家政策,下到邻里之事和单位琐事,乡镇干部的工作都得涉及。


2002年,一名郴州桂阳来的老人与家人走散了,找到东江镇镇政府。财政所干部问明情况,招待吃饭后,把他送上了回郴州的车。

2002年,鲤鱼江镇原棉纺厂,分管农业的副镇长指导农户培训鸭苗。


2003年8月,东江镇老政府院内,几名在政府开会的村干部,帮畜牧站的王日葵按住猪公的脚,看他做手术。

 

陈雄鹰说,小时候见过有大人背着个四方牛皮盒子,打开后,用一把锋利的长柄小刀,割了小猪的肚子,从里面挑出一些肠子出来。

 

那时叫精(阉的土音) 猪,但只见过小猪才这样,没想到大猪也要割一刀。


精猪也是畜牧站的业务之一。


那些年,不与农户拉近关系,做不好农村工作。

 

而要拉进关系,有时候还得靠酒。

 

有一次,陈雄鹰和同事开着辆边三轮摩托到仁里村收税,半山腰的一户人家,非要他们一人喝一碗土烧酒才肯交税。

 

山高路陡,陈雄鹰酒后开着车,带着三个干部从山路上直冲而下,车底撞出个洞,机油漏个精光。

 

村支书从路边取根木杆插到洞里继续开。车在山路上东撞西撞,他两眼看不清其它东西,只感觉在跟着路开。

 

直到现在,他还记得同事半睐着眼左右摇摆的样子。

 

幸好,自“中央八项规定”过后,干部不喝酒了,农民也不再劝酒了。


2004年,当时的东江镇计生办主任谭志勇下乡时,被计生对象砍了。


然而,一旦突发情况发生,不论冰灾火灾,干部都要冲到第一线。


2005年,木市村狮子山,一场大火被扑灭。几年后,当时走在队伍前面的五个人陆续被提拔为科级领导。


2007年8月,乡里连下了两天大雨。

 

泉水村蛇形组有人因山体滑坡下落不明,镇里当即派了八名干部连夜赶赴。

 

凌晨三点,八人才在山里转到了蛇形,发现冲下来的山石把民房都盖住了。

 

沙石里挖出一老一小,小的是陈雄鹰小学同学的儿子。看着老同学悲伤的样子,陈雄鹰很难受,但只能安慰几句,然后赶赴别的灾情现场。

 

终于,在山里摸排了三天后,领导指示可以下山了。



没料到,刚出山,他们又接到书记电话,要求重新回去核实灾情。

 

没日没夜的奔波,大家早已身心俱疲,几个干部都忍不住抱怨,“难道我们就不是人吗?”

 

带队的领导也很为难,说不想去的可以先走。

 

结果大家都不走,跟着上了山,又坚持了一天一夜。



在悠悠的岁月中


除了工作,陈雄鹰的镜头也开始对准乡镇干部的日常,对准那些远离城市的躁动与迷茫。

 

九十年代,夜里的东江镇几乎没有娱乐活动,干部们只能靠打牌下棋打发时间。


1997年,乡里分来了个本科生。晚上无处可去的时候就一起下围棋。


所里有辆老旧的摩托车,刹车不灵、喇叭不响、车灯也不亮。

 

每每开动时,“突突突”的声音很大。

 

几个没对象的年轻人常常挤在这辆车上,到兴宁的歌舞厅唱歌跳舞。

 

摩托开过湖滨公路,夏夜的凉风带着苦栗子花的清香。


东江镇泉水村小东江


歌舞厅由兴宁老政府的二楼改成,十元一人,音响很好。街上还有个“青苹果卡拉OK厅”,店长是个漂亮的年轻姑娘,长得像香港明星。

 

陈雄鹰那会儿最喜欢唱《不装饰你的梦》,一首粤语歌,每次唱完店长都会鼓掌。

 

“但那只是爱慕。”

 

后来陈找了女朋友,带她去了一次OK厅,女朋友发现他眼神不对,就坚决不准他再去了。


2003年,镇上干部在卡拉OK厅。现在,干部在工作日的晚上不允许进歌舞厅。


到了1999年,镇党委书记看到院里的年轻人越来越多,七八个小伙子全没找到对象,就把办公楼四楼的会议室改成了多功能活动厅,配了音响等设施,给年轻人唱歌跳舞。

 

这里还举办了两期OK大赛、一期才艺比赛。全镇七站八所的干部、老师、街上的居民都报名参加了。


1999年的五四青年节,活动厅举办卡拉OK大赛。 


不过,娱乐活动再怎么丰富,升职提拔仍是基层干部生活里绕不去的暗礁。

 

“一个乡镇一年大概只有一到两个升职名额,年轻干部只能靠等靠熬。很多人干一辈子工作,还只是个一般干部退休。”

 

“一辈子就这么一条路,到头来没有成就,会很失败。”


市里副科级干部大变动,组织部领导到各个乡镇召集干部谈话。镇里的几位领导不约而同坐在政府院内的水池边,各怀心思。


陈雄鹰在东江镇呆了整整12年。

 

他的同事,有的当了乡镇党委书记、镇长,有的进了机关,当了科局长,级别高至副处级。

 

而陈雄鹰整天提着相机晃悠,被认为是不务正业,评优和提拔都没他的份。

 

好在影集出来后,大家才相信他当年有干实事 —— 没有参与基层工作的话,是拍不出这些照片的。


2002年,陈雄鹰上班5年了,工作、生活、摄影都毫无起色,一个人在东江镇镇政府,常感苦闷无助。


这些年,陈雄鹰手中的相机,由最初的凤凰变到佳能、哈苏、禄莱,再到现在的4x5座机的时候,取景框中的乡镇也在悄悄发生着变化。

 

铁皮柴油船取代小木船漂在东江湖上,湖边的山上不再允许开荒。

 

山上的老马圩乡逐渐败落,农户们移居他乡,或到山下的新市场建了新房。只有些老人和孩子守在老房子里。


2008年,新区人民广场。


仿佛一切都变了,又仿佛都什么都没变。

 

山下的程江依然昼夜不息地流淌着。


时光再倒回20年,程江两岸的居民都直接到江中挑水喝。



2016年,陈雄鹰被调至资兴市文体广新局,这才结束了近20年的乡镇干部生涯。

 

同年年底,他拍的乡镇干部入选了全国影展,这无疑给了陈雄鹰很大的信心,也促使他把出书提上了议程。

 

书出版前,陈雄鹰找到图片中出现的领导、同事、村民一一签字授权使用肖像。

 

他第一个找到的是原石坪乡书记曹辉。看到样书后,老领导很激动,语气急促,脸都红了,鼓励他赶紧把书发表出来。

 

不过,在陈雄鹰眼中,“乡镇工作千头万绪,万万不是凭哪一个人就能拍摄完成,只能说我在那,发生了那样的事,我拍下来了,记录下来了。”

 

二十载的光阴流转,最终被压缩成一格格褪色的底片,就像青苹果OK厅唱的《不装饰你的梦》:

 

“狂热与天真,早消失了,在悠悠的岁月中。”


1998年,陈雄鹰用新买的相机,在日出时的东江湖畔拍下一张自己的照片。“那时刚上班,人还懵懵懂懂的,但有一股雄心壮志。”




参考资料 -----------------------------


《乡镇干部》,陈雄鹰



图文 陈雄鹰  |  采写 东北旺   |  编辑 小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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