饺子，家的味道（旧文新发）

饺子，对于北方人来说，既是重要年节的应景之物，亦是一种普通的家常面食。于我，自小便酷爱吃饺子，有着一份独特的饺子情结。恰如故去的外祖母所言，这个孩子，爱饺如命。

往昔岁月艰难，物资极度匮乏。平常人家，生活拮据。能糊口已属不易，饺子自然而然地是归入奢华美食之列的。只有在春节、元宵这样极为重要的节庆，合家才能吃上一顿饺子。这一顿饺子是荤是素，饺馅的质量高低，则可以管窥其家境的殷实与否。一年中其他的时光，唯有老人病重，孩子远离家乡外出谋生，或是应征入伍，或是离乡求学，只有在这样特定的日子里，家境稍好点的才会做一两碗饺子供他们专享。唯一的例外，便是怀念逝者的祭礼上要用到的那几只饺子，在仪式之后，孩子们偶可分得一二。

年幼无知，刚刚蹒跚学步的我在奶奶家，看到为病中的爷爷煮的少得可怜的几只韭菜饺子便觉是人间美味，勾起了心底的无数个馋虫。虽在母亲极为严厉的目光下不情愿的慢慢走开了，可回到家还是忍不住地为要吃饺子而向母亲哭闹过，“妈妈……饺子……”“妈妈……饺子……”彼时父母白手起家，刚刚东拼西凑借钱建起了几间草房，除了维持最基本的生活，所有的收入都用来还债了。家徒四壁，母亲哪有能力为孩子做饺子呢，只是拥我在怀，默默垂泪。现在想来，那时反复念叨的并不连贯的话，全都如针刺在母亲的心上，这也应该是母亲一生为数不多亦难释怀的痛吧。及至成年，闲聊时母亲每每提及此事，忆及往日生活艰难仍会落泪。印象中母亲极为要强，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都会倾尽所能，很少会有如此无力之憾。

为了年幼的孩子能吃上饺子，母亲在繁重的工作之余便将宅前的一小块空地开垦出来做成菜园。本是板结的荒地，开垦并不容易，是母亲用铁镐慢慢深翻，再用铁榔头将土块敲碎，然后用铁锹平整。听说能吃上饺子，放学回来，我们兄弟俩也都干劲十足地跟着母亲在地里忙来忙去。还拿不动铁榔头，我们就拿个小木棍敲碎小土块。或是按母亲的吩咐去小河担水回来浇地。平整好了土地，母亲跟邻近的农民学种菜。我们依然跟着母亲跑前跑后，有样学样，很快也知道如何起垄，如何摆放菜苗，如何加肥料，如何培土成行。夏天，青菜长得极快，啃啮菜叶的虫子长得也快。于是我和哥哥放学后就自然而然有了一项颇有乐趣的事——捉虫子。各有一个大口的玻璃瓶。分行包干，晚饭前结束战斗。谁捉得多，当然就是胜利一方，临睡前就不用走进黑乎乎的院子里去关鸡棚的门啦（印象中孩子都怕黑，我每次都是以最快的速度完成后飞也似的逃回屋内）。所捉的虫子便是我们兄弟俩养的几只小鸡的美味晚餐。

时至今日，我仍记得门前小菜地里那一行碧绿喜人的韭菜。苦尽甘来，无数的汗水之后，我们终于吃到了搬入新家的第一顿饺子。韭菜馅的，母亲为此忙活了一个下午。第一茬韭菜毕竟太少。馅少，自然包出来的饺子就不多。忙完了的母亲，只是看着我们兄弟两个吃，好开心。现在想来那时还是小啊，不太懂事，盯着碗里的饺子，只顾着自己一饱口福。仅比我大一岁的哥哥就不同，他只吃了一个，便硬拉着母亲一起吃。我这才想到要分些给自己的母亲。母子仨第一次吃上了饺子，而且是自家地里的韭菜做的馅。那种美味岂是平常文字所能尽述。

母亲确实有办法，小小菜地渐渐地丰盈起来，种的菜也越来越多。慢慢地，我们吃饺子的次数也越来越多。饺子在我们家也不再是个稀罕物。饺子的品种也逐渐丰富起来。不仅有韭菜馅的，还有萝卜馅的、白菜馅的、青瓜馅的。待到建房欠的债都还清了，家境稍好。母亲为我们做的饺子就更为丰富。最大的变化便是饺子馅有了质的飞跃。原先的萝卜丁中加了猪肉熬油后的油渣，切碎成丁，再加一点葱丁，一拌，香气四溢。煮出来的饺子咬一口，那是真香哪。早春时节，闲暇时，母亲便带我们去田野里挖荠菜。水灵青嫰的荠菜切碎，拌入一点泡软切碎的农家红薯粉丝，有时还会加入一点肉沫，菜地拔几棵小葱洗净切碎，加一点油拌均，就成了非常美味的荠菜饺馅，闻着都香啊。隆冬时节，菜地为白雪覆盖，已无产出。但我们仍有饺子吃。因为母亲早已在入冬时将地里收获的白菜打理干净，洗净晾晒，入锅过沸水捞出，再切碎成小段，码入陶制缸中，做成地道的酸菜。周末便取一小盆过水洗净，再用力挤净水分，细细剁碎，加点泡软剁碎的农家红薯粉丝，还有最让我们馋涎欲滴的油渣，有时则是直接加些肉糊，再加入少许姜末、葱丝，最后加适量的油、盐调味，搅拌均匀，就可以包出冬日最好吃的酸菜水饺。

稍大一点，我们兄弟俩也都兴趣颇浓地加入了包饺子的工作中。母亲擀好饺皮，我们兄弟俩便负责包。刚开始包的饺子奇形怪状，摆在那往往也是东倒西歪。而且整个人也是常常弄得到处面粉，兄弟俩常常是看着对方一脸面粉而相互嘲笑，总以为对方的脸上粘了不少面粉好滑稽。母亲却从不因此而责备我们，常常是耐心的有意放慢动作示范给我们看，并且肯定我们的每一点进步。很快，我们就能包出象模象样的饺子来，摆在那里，也是横竖成行，整齐划一。而且，包完饺子，也不再弄得面粉到处都是了。成家立业了，我们兄弟都能做得一手好饭、一手好菜，现在想来，当为母亲所示，亦是岁月所赐。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此言不虚。

饺子也不再仅限于水煮了，随着兄弟俩渐渐长大，饭量也增加不少。母亲怕我们饿着，就做一种很大的类似今天的锅贴的大饺子，灶上铁锅放少许水，烧开后，大饺子粘点水轻轻贴在锅内水线之上，一个挨着一个，贴上一圈，加盖，火力拿捏得要好。火小，就会有饺子滑落到水中。火大过急，则会糊底，难吃。母亲的手艺好，每次做出来的锅贴大饺子都是一面金黄，整体饱满，好看又好吃。冬日晨起，寒风刺骨。母亲早已做好了早饭，两只大饺，再来一碗稀饭，饱肚抗饿，兄弟俩暖暖的迈开大步上学去。

时移世异，如今是物质丰盈的时代，衣食早已无忧，温饱已不再是寻常人家需要操心之事。饺子也早就走下“神坛”，不再是重大年节才有的“奢侈品”。如果乐意，顿顿都可吃饺子。超市有速冻水饺，最便捷。如果比较挑剔，讲究口感，专做生饺的品牌连锁店在城市里也是随处可见，下单即做，立等可取。回来一煮，片刻就好。或者干脆去餐馆酒楼，或蒸或煮或煎，任君选择。南粤的广式早茶，更有晶莹剔透味道鲜美的虾饺，点上几笼，或家人或朋友，喝茶品饺，闲适惬意。

于我，虽说已是离乡千里万里，凭借自己的努力也早已跨入小康之列，已有能力支付得起任何一餐极尽奢华的饺子。但还是更喜欢自己动手在家里包饺子，包家乡的饺子。总感觉无论是哪个店里的出品都不如自己做的好吃。每每如此说，我的孩子总有些不以为然，甚至有点莫名其妙。在他看来，当然还是酒楼的名饺更美味，茶楼的虾饺更诱人。想想也是，没有历经平常人家的艰难岁月，没有关于饺子的刻骨铭心的童年记忆，没有融入饺子的至真母爱、手足情深，如何能体悟到小小的家常自制饺子所拥有的丰厚内涵，如何能品出其镌刻时光的悠长味道。

又是一年北风起，好想给远在家乡的母亲捧上一碗我亲手包的饺子，也想给远在他乡见识风雨的儿子快递一份家乡的饺子。不为别的，只为那忘不掉的家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