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结局处再出发——《蜂蜜与四叶草》的青春模样

竹本第一次见到阿久时，象征幸福的四叶草在背景中悄悄盛放了。而作为《蜂蜜与四叶草》题目中的另一位主角，蜂蜜，直到作品结尾，才借着阿久送给竹本的三明治有了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出场。

但如果你老老实实看完动画第一话的片尾，便能在插入曲一栏找到名为《ハチミツ》（蜂蜜）的插曲。这首歌出自1987年成立的老牌日本乐队Spitz（スピッツ）于1995年发行的同名专辑，据说羽海野千花正是看到了这张碟与另一位音乐人スガシカオ（菅止戈男）的专辑《クローバー》（四叶草）并排在一起，才为创作中的作品起了这么一个清新又别有韵味的题目。

——蜂蜜与四叶草。仿佛浓稠的蜜与草腥味的风化在了一起。

单箭头和三角形的爱恋：关于情感和表达

以“蜂蜜”为题的这首《ハチミツ》饱含着跃动的柔情，就像抱着吉他的大男孩在春日午后唱响的情诗。动画为这首歌选择的场景是森田在见到阿久后夺门而出，在走廊奔跑跳跃，吉他与鼓点轻快地奏响初次跳动的恋心，舌尖的甜蜜似乎也化在了旋律里。竹本和阿久还在呆呆地对视着，自行车轮已飞快地转动起来，两段恋情悄悄萌芽。

这是一个发生在青春里的故事，自然少不了荷尔蒙和多巴胺的点缀，若要再详细一点，还能具体到单相思和羽海野在后记中圈定的两组“三角恋”。

但通读全篇就能明白，羽海野讲述的感情不止于单箭头与三角形，更非单纯的爱与不爱的童话。

比如王子和公主不会总是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森田和阿久相互恋慕，可所有看似带着甜味的互动，都在阿久哽咽着说和森田一起逛街一点也不开心时变成了脆弱的浪漫。说起这两人，最令人心醉的其实既不是森田对阿久的百般捉弄，也不是悄悄藏在杯底的小礼物，就连那个初春的围巾绞杀之吻，也因为阿久被突袭的措手不及而与甜蜜隔了点距离。

是什么让观众感受到两人之间的羁绊呢？或许是森田手蘸酱油在纸上作画时阿久闪闪发光的眼睛，是阿久看到森田在木雕前独自挥动木槌的背影后振奋的精神，是阿久对森田那句“我会一直注视着你”的承诺。

他们各自都有更为珍视的东西。爱情是良药，是慰藉，但不是生命里的唯一，森田和阿久之间相互的认同、牵绊、惺惺相惜，这些复杂深刻的感情，也不会因为他们没有走到一起而散去。

比起这边情窦初开的青涩，真山、亚由美和理花的关系则一直处于纠葛的进行时，野宫的加入进一步复杂化了战局，演化为一连串环环相扣的追逐、逃离、再追逐，在胃痛之余让人忍不住感慨“大人也是很麻烦的啊”。

我在年少时曾对“成年人”充满向往，就算是如今早已跨入成年门槛许多年的当下，也常在自己一次又一次因不中用而懊恼的时候，再悄悄憧憬一下那些靠谱的成年男女。他们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生物，强大，成熟，练达，并遥远，纵然有脱线的搞笑时刻，也总带着满身的安心感。

但羽海野笔下的大人不全是这样。她在访谈里提到过，自己成为漫画家的时间较晚，赶连载时常常因体力不济而感到麻烦，但作为创作者得以描绘更广泛的年龄层的人物，能理解笔下人物的不同思想和立场，想来也不是坏事。

她的两部长篇连载都刻画了大量成年角色，以大学为背景的《蜂蜜与四叶草》更是除了竹本和阿久之外，开篇登场的主要角色都已步入成年。他们的确成熟稳重，眼界辽阔，比少经世事的年少者知晓得更多，但也因为成熟，才会看到更多年少者未曾注意的无可奈何。就像代表赤子少年的竹本对阿久再是一心一意，也比年长的真山晚太多才明白，爱情除了热情，还需要更坚实的臂膀，更稳妥的依靠。

长大后还会明白，很多事情不是成年了就能理解、释然，就能变得更好。即使亚由美的失恋已写入结局，她还是没法在大哭一场后洒脱地忘怀一切，而是抱着心中的那株紫苏，不自觉地追随真山的身影。理花是被月亮摄住了心神的幽灵，真山的追求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傻乎乎的决心。羽海野把这群成年人压在箱底的青涩脆弱统统翻出来，毫不留情地揭露他们不坚强、乃至逊色的一面。

不是高高在上，更非遥不可及。数年前他们也是少年，青春的悸动不会因为一句“20岁生日快乐”而消失不见。所以即使是事业有成的完成体野宫，动心时也得重新套上了令他倍感羞耻的青春套装，总是一副笨蛋爸爸模样的修司会涨红了脸大喊“最喜欢阿久了！”。

这些富有层次感的感情经羽海野之手表达得极为细腻，许多情感的波动都取景物为意象，情绪表达隐晦婉转。真山的手机铃声是《Moonriver》，他想要守护的理花，被晦暗的过去困住，时时想要前往月河连接的彼岸。转动的自行车轮对竹本而言象征启动的符号，初见阿久时，这份蓬勃的恋心自然也跟着车轮一同急急旋转，而第二季用于回顾的第一话，结尾处伴随竹本的独白“于是，我们又再度开始了”而转动的汽车车轮，同样寓意着寻找自我归来后的竹本找到的新的路途。亚由美折断在紫苏里的恋情，野宫对摩天轮长久的凝望……许多剧情中无法一一言说的心情，通过物体和景色找到了出口，观众得以从物中窥情，看见他们心底深深埋藏的情绪。

除了图像，文字也是《蜂蜜与四叶草》抒情性的体现之一。在西尾维新主持的对谈集《本题》中，西尾与羽海野聊到了作品中频频出现的“多重音声”：在漫画分格之间涂黑的部分，写有同画中台词不同的内心独白，再加上画面本身的表达，一页漫画能够同时传递多重信息，这在小说里是难以达成的。对此羽海野解释道，人总是有很多种感情和思绪的，但平日对话时说出口的往往只是其中之一，她不想将情绪表达仅仅局限在这几百分之一里。

于是，读者可以在画面、台词、独白中，捕捉到多种情绪一同奏响的乐章。如亚由美和森田一起看长颈鹿的一幕，横排文字讲述亚由美回忆童年看过的画册，竖排独白略带感伤地陈述即将到来的离别，而画面中长颈鹿在雪中影影绰绰的身影，森田叹息般呼出的白气，亚由美形单影只的身形，似乎都缀上了文字间渗出的纷乱心情。

孤独的长颈鹿：关于天才与凡人

很多人在竹本身上看到了自己。刨去竹本身上一部分可遇不可求的小天使属性，聪明但说不上智力超群，灵巧也远不到登峰造极，有点笨拙有点迷茫——这好像就是我们每个人熟悉的自己的一部分了。

竹本因为还算喜欢动手做东西，愣头愣脑地考入美大，一路过来没遇到什么大风大浪，却也说不上特别顺遂的样子。

他发现身边的人都很厉害。森田学长看着神秘疯癫却是才能暴走的全才甚至财运也好到惊人，阿久是被绘画之神选中的宠儿，真山前辈能干靠谱稳重还深情，花本老师博学又成熟，亚由美陶艺了得还是公认女神完全没法比……他们不但厉害，眼里还总映着远方。竹本心中的自行车骑了好多年，却从未找到过方向。

其实十年前的修司差不多也是这样，因为喜欢画画而选择了艺术，然后他便遇到了原田和理花，并发现自己在绘画天赋上压倒性的不足。

凡人对有才之人心生向往，对平庸的自己也难免失望。如果有某方面的才能，就去磨炼它。如果没有呢？

竹本和修司都进行过青春指数满分的寻找自我之旅，这不是巧合。无论是修司被一笔带过的7次出走，还是竹本北上途中的迷茫无措，都是在人生路上寻找方向的具象化。

如果拥有才能，是否就会轻松很多？

羽海野曾以长颈鹿自喻。她说，自家的助手姑娘们烦恼着自己不成熟的作品，烦恼着迷茫的未来。对这些焦急的助手们而言，早已名声在外的羽海野老师，或许就像长颈鹿一样。

长颈鹿有食草动物的温驯天性，也有异常高大的身形和足以致成年狮子于死地的四肢力量。看上去像长颈鹿一样强大的羽海野千花，她笔下的两部长篇作品，《蜂蜜与四叶草》漫画销量超过800万部，《三月的狮子》将讲谈社漫画赏和手冢治虫文化赏尽收囊中，都证明了她作为漫画家的人气和才华。同时，这两部作品都描画了天才和凡人的对比，所以西尾维新在对谈时，邀她聊了聊关于“才能”的话题。对此羽海野说到，许多人认为，才能是一张可以通往任何地方的车票，但它其实并不是那么便利的东西。

《蜂蜜与四叶草》里的两位天才，万众瞩目的王子与公主，森田和阿久。入学不久的阿久已经展现出了耀眼的才华，受邀创作作品、参加比赛，老师们对她寄予厚望，同学下意识地对她敬而远之。森田会因为捣乱被同学和老师追着跑，亚由美在学校和商店街都有忠实的后援团，真山学生时代就参加联谊，工作后同前辈们相处也算融洽，竹本的北上骑行之旅为他收获了未来的工作伙伴。可是阿久，除了常常聚在修司办公室的这群人外，基本没有被刻画与同龄人社交的过程，同学们常常自说自话地把她排除到交际圈外，汹涌而来的压力似乎要将阿久淹没一般。

森田的才能则成为了复仇的武器，而这份仇怨，归根结底源于上一辈阴影的浓重吞没了光芒。森田父子和阿久的才能是令人羡慕、或者说嫉妒的，可他们没有因此过得更轻松，反而背负了常人不会有的重担，成为孤独的被仰望的对象。

就像孩子们仰望高大的、出挑的、甚至让人有点惧怕的长颈鹿一样。

所以，看吧，才能根本不是什么便利的东西。“玫瑰确实很美丽，但要想让花持续盛开，则是最难的。”丹下教授告诫森田的话，也是羽海野的肺腑之言。

“我或许确实拥有了才能的种子，可是，要培养这颗种子，我需要花上大量时间和精力，就像是切开自己的身体用流出的血去养育它一样，这样的事情绝对说不上轻松。”

为《三月的狮子》取材时，羽海野访问的一位职业棋士不经意间透露，自己从未看过《周刊少年JUMP》。同龄人玩耍的时间，他全部投入在了将棋上。

如此看来，把《蜂蜜与四叶草》的背景设置在美术大学，除了可能寄托羽海野对美大的向往之外，那些美丽炫目的画作背后流动着的无数迷茫、痛苦、挣扎、奋斗的日子，也是用血汗培育出美丽花朵的真实写照。

西尾维新和羽海野千花，这两位各自领域中的佼佼者，在对才能一词抱有复杂心情的同时，也不约而同地肯定了努力的价值。他们在对谈中提到了“一万小时定律”，认为才能是在这所谓的一万小时之后，或者说，是在投入了足够时间之后，才应该去讨论的东西。

“花了足够多的时间后，基本上大部分人都能抵达一个还不错的阶段，决定在那之后究竟能走到哪里的，或许才是所谓的才能。”

在那之前，要先出发。

骑行的华尔兹：关于弯路和旅途

《蜂蜜与四叶草》有像童话一样绚烂的彩页，剧情却不像童话那样有让人扬眉吐气的发展。王子和公主不会总是在一起，骑士多年守护换不得美人归。阿久视绘画为生命，却遭遇伤到惯用手的意外，森田兄弟完成复仇后只感到一阵看不见光的空虚。不是有付出就有收获，有开始就有结果。这或许正是一部分读者在剧情进入中后期后，会从中读出几分伤感无力的原因。

自行车轮拼命地转啊转，却似乎哪里都没能抵达。

结合《蜂蜜与四叶草》在连载期间两次因杂志休刊而更换连载平台的经历，这些一波三折难免让人唏嘘。回头再看2001年的那一天，拿到第一本单行本稿费的羽海野，兴高采烈地买回了让她开始想尝试着画漫画的原点的作品，《网球甜心》（「エースをねらえ！」）的文库版。然而就在她开始重温漫画时，编辑打来电话，告知了登载《蜂蜜与四叶草》的杂志《CUTiE Comic》休刊的消息。无奈又痛心之际，《网球甜心》中的一句台词激励了她。

“觉得已经到极限的时候……再坚持一下吧！”

——“无论如何一定要找到能画到最后的方法。”因为有了决定坚持下去的羽海野，才有之后在《ヤングユー》和《コーラス》上连载至完结的《蜂蜜与四叶草》。

多年后再从旁观者的角度看羽海野的这段经历，势必会为这股决不放弃的坚持所感动，为此感到热血沸腾，但只有当事人才真正明白其中的辛酸。

同样，竹本那段旁人看来励志理想的寻找自我之旅，其实是他在迷茫间仓皇出逃促成的。所谓的青春，热血，只是外人给予的附加义，竹本筑起歪斜高塔时的个中酸楚，于他本人而言是很难挥舞小旗子大喊“青春万岁”的。那种看不见路会向何方延伸的惘然，也只有他能懂。

竹本绕着日本骑了大半圈又回来了。他笑着说那场所谓的寻找自我之旅是空手而归，北方的尽头什么也没有。

真的什么也没有吗？

没有回报的恋情，回到原地的旅途，筑好又推倒的高塔，这其中，真的什么也没有吗？

坐在北上的列车上，竹本给出了答案。

没有结果的恋爱是有意义的。已经消逝的东西和最初就不存在的东西，是不一样的。他走过的路不是无用的。

尽管过程不太顺利，《蜂蜜与四叶草》还是成功走到了结局，改编动画也实现了口碑和销量的双丰收，羽海野更是凭这部长篇出道作一跃成为知名少女漫画家。长达6年的连载时光，记载了羽海野的成长，虽然跌跌撞撞，但确实在向前走着。

自行车轮拼命地转啊转，总是会慢慢前进的。

6畳榻榻米大的房间，没有浴室，到大学步行需10分钟。已建25年，房租3万8千日元。墙壁很薄，隔音很差，房客均为学生。房间朝向是朝阳炫目的东方。

看过《蜂蜜与四叶草》的观众都对这段话耳熟能详。竹本口中的这栋破破烂烂的公寓，又老又旧，设施不全，几乎只有囊中羞涩的学生愿意冲着低廉的租金和绝佳的地理位置入住，这里构筑起青春的地盘，吵闹，单纯，凝聚力强。

同时，作为大学生居住的地方，这栋公寓也目睹了无数青年在这里成长，蜕变，再目送他们进入社会。从最初竹本在窗边拉响的易拉罐开始算起，《蜂蜜与四叶草》的时间线走过了四年有余，春有赏樱夏有烟火，秋天的滨美祭冬天的圣诞节……年年岁岁的日子是相似的，人在时间的流逝中却渐渐有了改变。这其间有人毕业，有人复学，有人的恋情悄悄完结，有人跨越了长夜走向明天。

身在书页或网页另一头的我们，也在这里看到了自己的青春模样。它迷茫，脆弱，却也坚定，执着。一同感受过的悲伤和快乐，在心里静静闪耀着。

《蜂蜜与四叶草》把句号画在旅途开始的地方，竹本坐上通往未来的列车，亚由美开始对野宫打开心房，阿久选择了修司，理花接受了真山，森田兄弟为复仇所困的人生也终于告一段落，窗外已是破晓的晨光。

青春终将散场，但是路还很长。

有我在，有你在，有大家在，一起寻找着那唯一的东西，那奇迹般的每一天，将无论何时，既甜蜜又痛苦地，在心中某个遥远的地方，永远地……令人怀念地不停转动。

参考：

蜂蜜与四叶草 wiki

海の近くの遊園地｜羽海野チカ公式ブログ

やすりで肌を削るように「創る」（西尾維新ｘ羽海野チカ）｜西尾維新対談集　本題

文章拖了比较久是真的，这篇写得比较散比较乱是真的，我对森田忍的爱也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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