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语文读本，到大学宿舍_我的金庸记忆

夜已深了，但若不写下一些文字，恐怕睡不着觉。

听到金庸逝世的消息，心中先是一片空白，随之身上感到一阵寒意，深秋之夜的温度，切切实实地反应到了身体上。与其说是悲伤，倒不如说是回忆涌上后的茫然之感。情绪稍稍平复，觉得自己的这种心情，大都或许源自这是生活中所经历的熟悉而喜爱的作者第一次离去，首次感受到这样的千思万绪涌上心头。

我读小说是久的。从小到大，买了一墙的各类小说，但莫不是作者久不在人间的经典，又或是作者仍当壮年的现代文学，唯独金庸，在心里的地位早在经典之上，又是仍存世的作者。

说来神奇，我读金庸的缘起并不在别处，而是高中时随语文课本一起发放的人教版《语文读本》里。那一册《语文读本》节选了《天龙八部》第四十一章“四十一章 燕云十八飞骑 奔腾如虎风烟举”，讲的是少林寺一役，萧峰上山，以一己之力大战丁春秋、庄聚贤、慕容复，剧情上可算是整部小说的高潮。

因为从小喜爱读书，彼时我已读过不少中外名著，对金庸的了解却仅限于影视剧中，且因为少年时的无知傲气，早早埋下了“武侠小说不外乎武功招式打打杀杀”的成见在心。

可读了这段节选，十几年的可笑认知刹那崩塌，才知道天外有天，文学一域，比自己所知的毕竟广阔得多。

文字、故事，能表达出何等的豪迈之情？在读过这段之前，我心中并无一个标杆。

 萧峰一瞥眼间，看到爱马在临死之时眼看自己，流露出恋主的凄凉之色，想到乘坐此马日久，千里南下，更是朝夕不离，不料却于此处丧于奸人之手，胸口热血上涌，激发了英雄肝胆，一声长啸，说道：“慕容公子、庄帮主、丁老怪，你们便三位齐上，萧某何惧？”

高中生活，自不待言，我根本没有时间，也不敢在高考的阴影之下去找来《天龙八部》整书细读，于是与金庸的再遇，就是升入大学的时候了。

刚上大学，家里给我买了一部手机，是当时非常流行的国产山寨功能机，功能虽落后，模仿的却是诺基亚N86的造型，屏幕在当时称得上极大，拿来读电子小说正合适。

这么说来就更惭愧了，我就是在一部山寨手机上，用TXT的盗版格式读完了金庸的全部小说。买书收藏，都是后话。

大一的时候，没有电脑，很多时候我就是静静地读着劣质手机屏幕上的文字，进入一个个庞大迷人的武侠世界里去。

其中妙处，自不待言。以至于后来反反复复，将其中几部特别喜欢的读过许多遍，从最初的醉心于武侠设计、武功比较，到后来的人物塑造、故事内涵，在阅读的过程中，越发感受到金庸小说的「宽容」：它们就像一个个完整的世界，包含了光明正大的、阴险狠毒的所有情感，令人着迷。

金庸小说的影响，很难用文字描述。值得一提的是，越读到后来越觉得，其作为文学艺术的价值，远远大于「武侠」的标签，其塑造人物，安排情节的巧妙与精湛，更是令我无比佩服。

其中最令我心折的，无过于《笑傲江湖》里对“东方不败”这一人物的设计。在东方不败出场的那短短数千字中，那一段文章的描写不管何时读来都觉得惊心动魄，如同闪电一般惊人。东方不败这个人物，金庸用了半篇小说铺垫他的强大，他的戏份却在那么短的篇幅内急速冲上云霄，而后又迅速陨落，实在让人震撼不已。

房内花团锦簇，脂粉浓香扑鼻，东首一张梳妆台畔坐着一人，身穿粉红衣衫，左手拿着一个绣花绷架，右手持着一枚绣花针，抬起头来，脸有诧异之色。但这人脸上的惊讶神态，却又远不如任我行等人之甚。除了令狐冲之外，众人都认得这人明明便是夺取了日月神教教主之位、十余年来号称武功天下第一的东方不败。可是此刻他剃光了胡须，脸上竟然施了脂粉，身上那件衣衫式样男不男、女不女，颜色之妖，便穿在盈盈身上，也显得太娇艳、太刺眼了些。这样一位惊天动地、威震当世的武林怪杰，竟然躲在闺房之中刺绣！——《笑傲江湖》 第三十一章《绣花》

这个仅在书中出场一章的人物，给读者留下的印象却比任何长篇大论更为强烈。若非早已知晓诸多影视版本里的形象，谅谁或许也难以想象，这个风云人物竟然使用一根绣花针，将令狐冲、任我行、向问天几个当世高手打得几无还手之力。

多版的影视演绎，更是将这一段文字变化成了无数版本，既有徐克电影里的别致、惊艳，也有于正版里的诸多争议。

后来细细一想，这也更是佐证了金庸小说的「宽容」。他的武侠世界，明明充满了想象，却又活生生如同现世一般，书中人物，到底有多少种可挖掘的“可能性”？

影评人韩松落这段写得极好：“金庸作为一个品牌，是能容得下来自不同时代、不同改编者的变化的。 一种风格取向占领视野，不但是因为它符合某种期待，某种风向，也因为它包容，容得下各种理解，也容得下扭曲、篡改、借光、跟风、仿制，因为，这些理解、扭曲、篡改、仿制，最终也会变成这种风格的一部分。”

这也体现在各类对金庸小说的讨论之中。从各类武功排名、到幻想式的背景挖掘，到剧情中的各类隐喻，满足了从古时天桥听说书到文学爱好者们的寻章摘句，包罗万千，却又没有一点架子。

就连我本人，也写过《《笑傲江湖》故事背景中五岳剑派实力怎么排名？》这样的戏谑文章，自己也并不以为耻。

张佳玮说：“金庸的小说，融汇了传统讲故事技法之大成。就是说，不扯20世纪乔伊斯、巴塞尔姆、卢尔福那些讲故事不走寻常路的大师们，金庸的传统讲故事技法，已经到极限了。”

我深以为然。

金庸似乎说过，希望自己的作品，一百年后，还有人读。

94岁仙逝，留下的这些作品，若被大众埋没，才是最为可惜的。且因为影视剧的影响力之大，也难免让原作冷落，更为可惜。就像《西游记》一样，留在大众心里的只剩下六小龄童电视剧，可惜。

我们不如翻出他的小说，再细细读一读吧，对一位作家而言，这样的纪念最恰当不过了。